帕特森｜没关系，那只是些写在水上的句子

帕特森是美国新泽西州帕特森市23路公交车的司机。

每天早上，他都沿着同一条路，步行去巴士首发站上班；驾驶公交车穿过相同的街道，听着车上的陌生人闲聊他们的故事；独自一人在中午，享受着女友Laura制作的午餐；下班后，和家门口总是歪斜着的信箱较劲；晚上，再牵着小狗马文，去朋友Doc的店里小酌一杯，看着为情所困的男男女女……

他的生活非常规律，就像巴士的时刻表一样，规律得甚至有些乏味。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无趣的男人，会是一名诗人。

帕特森的思绪是散漫的、自由的，仿佛来自另一个生命。只要他愿意，它们可以随时去到任何地方，不受任何限制。

贯穿整部电影，帕特森几乎没有一首诗是一次性创作完成的。他总是被生活中其他的存在打断，比如美丽热情的女友，比如郁郁寡欢的印度同事，比如那叫人忍不住抓狂的糟糕路况……

但每次被打断时，帕特森都十分耐心。并且，当他再度拥有宝贵的独处时光时，便又能重新联结上之前的思绪，找回那份细腻的感受，然后完成他的创作。

起初，我感叹帕特森竟然能在公交车司机和诗人这两种身份之间如此自如地来回切换。

慢慢的，我发现，所谓切换，并不存在。

因为帕特森把自己，完完全全，揉进了诗里。

01 诗歌是否需要载体，美是否需要形式

“没关系，那只是些写在水上的句子。”

——帕特森

诗歌需要载体吗？

或者说，诗意就是把诗放进某种意境里吗？

在我看来，这是导演贾木许在这部电影中抛出的一个问题。

面对这个问题，帕特森与女友劳拉心中有着不同的答案。这也决定了，即便他们如此相爱，彼此互补，愿意包容和接纳对方的一切，他们仍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劳拉和帕特森一样，虽然生活并不富裕，却有自己追求和热爱的东西。她热情，开放，愿意尝试各种新鲜事物。

也许，这正是帕特森爱她的理由。

对黑白色彩的痴狂，使她一刻不停地创作，也让我几乎相信：她与帕特森一样，将自己与艺术融为一体。

可她似乎，在意美的载体与形式，胜过在意美本身。

电影记录了帕特森的一周，从周一，到下一个周一。

在此期间，Laura不断地劝说帕特森将他的“Secret Notebook”作为诗集出版。她坚信，帕特森是个伟大的诗人。而这样一位伟人的诗，应该属于全世界。

与此同时，她琴技平平，却不惜斥巨资，买了一把Youtube上看见的Esteban表演示范用的吉他，（Esteban是一位饱受争议的吉他手，他通过咨询式广告推销吉他而获得商业上的成功）也花费大量时间，制作了成箱的纸杯蛋糕，拿去市场上售卖。

她有许多爱好。可在这之中，似乎没有什么，能让她真正地沉淀下来。

就连帕特森都在Laura提起自己想要实现多年以来的梦想时打趣到：“哪个梦想来着？”

相反，帕特森抛开了一切目的性。对于他来说，诗意无处不在，与出版诗集与否无关，与别人的评价喜好无关。写诗也并非一件需要特意腾出时间，坐下来进行的仪式。

相反，它就如一呼一吸般自然。正如他从不会为了让诗句朗朗上口，改变自己对生活的第一直觉，刻意地遣词造句，这一点与他最爱的诗人威廉·卡洛斯·威廉姆斯相同。以至于许多人看完电影后，都忍不住开玩笑说道：“这些诗人的诗写得也不咋样嘛。”

殊不知，他们写的不是诗，而是诗意本身。这种诗意，仿佛他们身体里的瀑布，那些川流不息，皆因重力的自然召唤，不为别的。

难怪不论被谁打断，帕特森的灵感都不会因而消失。毕竟，你不会因为与别人交谈几句，就忘记了如何呼吸，不是吗？

还有一个人，与帕特森相同。那便是在洗衣房里独自创作rap的非洲裔rapper。

显然，从技巧上来说，他不是最好的rapper。他的rap说得很慢，那股傻劲使屏幕前的我忍俊不禁。可面对着滚筒洗衣机里翻滚着的泡沫，沉浸在说唱与创作之中的他，与先前提醒帕特森拴好狗的，跑车上那几个浮夸的说唱艺人相比，似乎更接近说唱艺术。

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便是：“Wherever it hits me is where it’s goin’be.”

02帕特森的怀疑与重生

帕特森本来从未思考过诗人身份的问题，正如我先前所说，写诗之于他就如呼吸之于常人。

然而，在短短一周内，除了女友的催促，却还有两件事，使帕特森开始不安，开始怀疑。

第一件事发生在周四。帕特森下班时偶遇了一个女孩。他看见她写诗的笔记本，她给他朗读自己新创作的诗“Water Fall”（水落）。女孩也把自己的笔记本称作“Secret Notebook”。女孩离开时，转身问帕特森“你也喜欢Emily Dickinson吗？”

听到帕特森的肯定答复后，她又补充了一句：“真酷，一个喜欢Emily Dickinson的司机。”帕特森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女孩的话第一次让帕特森感到司机身份与诗人身份并不和谐，至少世人们是如此认为的。从这里开始，他的内心产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直到周六晚上，因为女友的纸杯蛋糕大卖，他们临时决定出门看电影庆祝。帕特森一时疏忽，把笔记本留在了沙发上，给了一直“狗视眈眈”的马文一个闯祸的机会。Secret Notebook被咬了个粉碎。望着一地残骸，帕特森感到仿佛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被抽离。

周日早上，他在不安中早早醒来。当他再次来到自己平日里常常写诗的瀑布前，当偶然遇见的日本诗人问起他是不是诗人时，他否认了。他说自己不过是个公交车司机，仅此而已。可日本诗人却说：“帕特森市的公交车司机吗？这本身就富有诗意。”

也许是真正的诗人总能发现彼此，临行前，日本诗人将一本崭新的笔记本送给帕特森，并说道：“有时候，白纸一张更能呈现无尽可能。”

灵感是藏不住的，当看见生命中如此动人的温柔时，帕特森也顾不得心中的忧虑了。

很快，在帕特森意识到之前，他早已又拿起了笔。

与其说，是日本诗人拯救了帕特森，不如说，是帕特森内心的诗意又开始悸动了。

有趣的是，帕特森答应女友在周末将诗集复印出来，也正是在周末，笔记本被毁。

这样想来，马文毁了帕特森的笔记本，又何尝不是贾木许对于之前抛出的那个问题给出的答案呢：

当诗被印刷，被复制时，它们变得不再自由。

当创作沾染上了目的性，诗意也便荡然无存了。